专访蔡崇信，中国篮球的困境折射中国体育的结构性挑战

北京，2025年——在杭州亚运会男篮半决赛失利后的第18个月，中国篮球协会主席蔡崇信坐在北京首钢篮球中心的会议室里，面前摆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窗外，初春的北京笼罩在薄雾中，一如中国篮球近年来的前景，朦胧而充满不确定性。

“很多人问我，中国篮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蔡崇信缓缓开口，这位阿里巴巴集团联合创始人、布鲁克林篮网队前老板在2023年接任中国篮协主席时，曾被寄予厚望，“但我想说，中国篮球面临的问题，本质上与中国体育整体面临的问题是相同的。”

体系之困：从“举国体制”到市场化转型的阵痛

蔡崇信指出,中国体育在过去四十年经历了从完全的计划经济模式向市场经济模式的艰难转型，而篮球正是这一转型过程中的典型缩影。

“我们曾经依靠‘举国体制’在奥运会上取得辉煌成绩，但职业体育的发展逻辑完全不同。”蔡崇信坦言，中国篮球职业联赛（CBA）虽然在商业价值上逐年提升，但在青训体系、球员流动、裁判专业化、联盟治理等方面仍存在明显短板。

他特别提到青少年培养体系的问题：“我们的青少年篮球培养存在明显的断层，学校体育与职业俱乐部青训之间缺乏有效衔接，大部分有天赋的孩子在12-14岁这个关键成长期就离开了篮球道路。”

数据显示,中国注册的青少年篮球运动员数量仅为美国的1/20，而人口基数却是美国的四倍，这种反差凸显了体育人才培养体系的结构性缺陷。

文化缺失：体育在教育体系中的边缘地位

蔡崇信认为,中国体育面临的更深层次问题在于体育文化和社会认知的不足。

“体育在绝大多数家长眼中仍然是‘业余爱好’而非‘人生选择’。”他指出，尽管教育部近年来推出了一系列加强学校体育的政策，但高考指挥棒下，体育课被挤占、学生运动时间不足的情况依然普遍。

“当我们抱怨中国男篮在国际赛场上基本功不扎实、战术执行力不足时，应该反思这些球员在12岁前接受了多少高质量的训练。”蔡崇信说，“而在美国，一个孩子从6岁开始就可以接受系统性的篮球训练，这种积累是我们无法比拟的。”

他分享了一个观察：在浙江、广东等经济发达地区，随着中产阶层扩大，家长对体育教育的重视程度明显提高，这些地区的篮球人才储备也相对丰富。“这说明了经济发展与体育发展之间的正相关关系，也提示我们体育文化的培育需要时间和社会条件的成熟。”

改革之路：中国篮协的尝试与困境

自上任以来,蔡崇信推动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CBA联赛的工资帽制度、选秀制度改革、裁判职业化计划等，但这些改革遇到了不同程度的阻力。

“任何改革都会触动既得利益。”蔡崇信直言不讳，“比如我们试图推动球员流动更加市场化，但地方体育局和俱乐部之间的人才所属权问题就很复杂，又比如裁判职业化，需要大量资金投入，而联赛的商业价值还不足以完全支撑这一转型。”

他特别提到了“双国家队”制度的调整，该制度曾在中国男篮2019年世界杯失利后备受质疑，蔡崇信团队对其进行了改良，强调长期建设而非短期成绩。“我们不再为了某一次大赛组建两支国家队，而是建立了更有延续性的人才培养计划，让更多年轻球员有机会接触国际比赛。”

改革的效果需要时间验证,2024年亚洲杯上，中国男篮仅获得第四名，创下历史第二差战绩，这让蔡崇信承受了巨大压力。

职业体育的商业模式挑战

作为一位成功的企业家和职业体育球队的前老板,蔡崇信对职业体育的商业模式有着深刻理解，他指出，中国职业体育联赛普遍面临盈利能力不足的问题。

“CBA联赛中，能够实现盈利的俱乐部不到三分之一。”蔡崇信分析道，“这导致俱乐部在青训投入、场馆建设、球迷服务等方面力不从心，形成恶性循环。”

他对比了中美体育产业的差异：“在美国，体育产业占GDP的2%以上，而在中国这一比例仅为0.8%，这不是因为中国人不喜欢体育，而是我们的体育消费市场还没有完全成熟，体育媒体的版权价值、赞助体系、衍生品开发等都还处于初级阶段。”

蔡崇信认为,数字化可能是中国体育实现弯道超车的机会。“中国在移动互联网、电子商务、短视频平台等方面全球领先，这些都可以与体育结合，创造新的消费场景和商业模式。”他透露，中国篮协正在与多家科技公司合作，开发基于人工智能的训练系统、虚拟现实观赛体验等创新产品。

体育与健康中国的战略连接

采访中,蔡崇信多次强调篮球乃至体育的社會价值超越竞技成绩本身。

“体育不仅是争金夺银，更是提升国民健康水平、培养团队精神、丰富文化生活的重要途径。”他提到，“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中，经常参加体育锻炼的人数目标是达到5.3亿人，而篮球作为中国参与人数最多的运动之一，可以在这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中国篮协近年来推动了“小篮球”计划，针对6-12岁儿童推广适合他们身高和力量的篮球运动，该计划已覆盖全国2000多所小学，参与儿童超过50万人。“这些孩子中可能只有极少数会成为职业球员，但他们会成为终身的篮球爱好者，这才是篮球运动真正的基础。”

国际视野与本土化发展

拥有国际体育投资经验的蔡崇信,非常重视中国体育与国际的接轨，但也强调必须找到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

“我们学习NBA的运营经验，学习欧洲篮球的青训体系，但最终必须形成中国自己的模式。”他指出，中国有独特的体育管理体制、教育环境和文化背景，完全照搬任何国家的模式都不会成功。

他举例说,中国篮球曾经盲目追求身高，忽视了基本功和团队配合的培养。“现在我们更加注重全面发展，不再单纯以身高选材，而是综合考虑技术、意识、心理等多方面因素。”

耐心与信心

面对中国篮球近年来的低谷,蔡崇信呼吁公众给予更多耐心。“体育发展有其客观规律，不可能一蹴而就，日本足球从制定‘百年计划’到真正成为世界强队，用了近三十年时间，中国篮球也需要这样的长期规划。”

他透露,中国篮协正在制定一份延伸到2035年的中长期发展规划，涵盖青训体系、联赛建设、国家队建设、篮球文化培育等多个方面。“这份规划不会追求短期成绩，而是着眼于中国篮球的可持续发展。”

采访结束时,窗外薄雾已散，阳光洒进会议室，蔡崇信站起身，望向窗外篮球场上正在训练的年轻球员。“每次看到这些孩子，我就对中国篮球的未来充满希望，他们这一代将在一个更加开放、更加专业的环境中成长，他们的上限会比我们这一代高得多。”

他最后强调：“中国篮球的问题是中国体育问题的缩影，但反过来，中国篮球的探索也可能为中国体育的整体改革提供借鉴，我们需要的是系统性的变革，而不是修修补补；需要的是长期坚持，而不是急功近利，这条路不容易，但我们必须走下去。”

随着中国体育改革进入深水区,蔡崇信和他的团队面临的挑战依然艰巨，但正如他所说，体育的魅力不仅在于胜利时的辉煌，更在于追求卓越过程中展现的坚韧与智慧，中国篮球的复兴之路，或许正是中国体育从大国走向强国的必经历程。